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友會談叢卷中

華陽上官融撰

定陶髣山,按《皇覽•冢墓記》云,本曹國葬地,彷彿似山,故名焉。其上有神祠,不詳建置,境內祈禱,頗彰靈應。太平興國三年,以地為廣濟軍,其廟備春秋之奠。至五年,秘書丞安德裕出洽軍事,下車之明年,自首春不雨如仲夏,多稼將槁 ,庶民其咨,驕陽日熾,或言髣山神祠。安備禮詣禱,方炷香奠斝,神自幃中冉冉而出,古服峩冠,拱揖而立。安以至誠所感,殊不為懼,遂訴愆亢之災。答曰:「某堆阜之神,久竊鄉人之薦,愧無酬答,恨力小位卑,不能興致雲雨。雖則龍司厥職,動息由天,然上帝亦知旱暵時久,將施甘澤。今念公靡憚炎爍,俯為生聚,某當至主者室密伺雨信,必得先期而報也。」言訖而隱。安詢於左右,皆云適無所見,惟爵小吏覩焉。安既歸,是夕纔寐夢,其神曰:「雨候甚近,只在來早。」安大喜,詰旦會僚佐而白之,衆以為誕,未有信者。俄而陰雲四塞,雷電齊至,大澍三日,千里告足,乃賀曰:「此明公之誠感髣山之驗也。」翌日,安具牲牢拜謝。

泰州推官滕宗諒有知人之鑒。向侍中(珙)〔拱〕,本路下丁操刀者 ,最無行檢。滕布衣日,偏與親狎,不以刲宰待之。向私一婦人,相得頗厚,其婦人患厥夫窺伺,置堇毒斃之。洎向之來,具道其實,云:「茲後無礙矣。」向聞之大怒,捽婦人至市,具疏其事而逸,人義之,而亦不逐。或謂滕曰:「向凶穢若此而與之交,豈不累盛德乎?」滕曰:「似向公者真奇士也,爾輩碌碌,焉能知之。」才十數年,果奮發遭遇,出建旌銊。首辟滕公入幕,及保釐西郊,隨軒亦至,恩顧隆盛,終始不衰焉。

戶部張侍郎雍,滕之壻也。張本河朔人,世作田業,值犬戎入寇,盡室焉虜。既達漁陽,暮留張在寺中,主僧見之喜,令侍左右。將七八年,例得剃度。文字欲下,張思之曰:「若髠首披緇,無由逃矣。」是夕潛遁,與牧馬者偕行,始得達鄉里。井閭桑麻,易之他姓,孑然無依。因游學洛中。滕時退居,見張於門側,召至而奇之,曰:「有前程人也,吾女可以妻之。」歸告夫人,夫人怒曰:「嘗謂此女奇相,當擇佳壻,如何許與丐者?是棄之耳。」滕曰:「非卿所知,況已言約 在官,法不可移,違之必貽咎矣。」夫人信而從焉,乃促張定物。張曰:「懷無百錢,何力可至 ?」滕笑曰:「但酒數升足矣。」依而餉之,答以襲衣束素,延於清凈院,俾勤志焉。來春果明經登科,方克備禮成會。厥後歷踐清顯,周旋三紀,終於貳卿之祿,其子今列閨籍焉。且夫向侍中之居屠肆,張戶部之為囚虜,謂張寒餓可也,而待之以殊禮,妻之以愛女,苟非達識,曷以臻此乎。今世之人以貧富為賢愚,以炎涼為去就,聞之得不包羞乎。

呂蒙周任江南幕職,既受代,與室家婢僕輩泛舟西歸 。内一僕患疫未得瘥 ,蒙周以船小暑毒 ,妨於出處,又慮相染,心頗厭之,因江擠於中流 。僕者久熱被體,忽得水涼,兼素善游泳 ,雖困憊且甚,强隨波上下,相次至岸。有漁叟愍之,寘於家,身沾席間 。聞两岸喧然,僕者扶力出,望見蒙周之船傾側波間 ,篙檝莫制,移時沉溺。僕者雪涕嗟嘆 ,與漁叟具聞官司 ,俾為索焉 。不數日,盡得蒙周及家人之屍,而僕者疾已間矣 。於是悉心致哀,舁置具櫬而焚之 ,辨析立標掩瘗,乃踰越險阻,白其親屬,靡懷擠江之怨焉 。夫趋走事人誠為愚賤 ,蒙周厭其臥疾,致之死地 ,是不仁也。及茲傾沒,僕當鼓舞而幸災,乃不念舊惡,力為主張掩瘗而告其族,此世之難能也 。則服名教曳縉紳者 ,外貌是〔人〕矣 ,其中心未必如斯人也。

柳如京開與處士潘閬為莫逆交 。尚氣自任,潘常嗤之。端拱中典〔全〕州 ,途岀睢陽。潘先卜居在彼 ,迎謁河涘。時正炎酷,柳云:「可偕往傳舍,就清涼宵話也。」洎到傳舍,止於廳事,中堂扃鐍甚秘,柳怒将笞驛吏,吏曰:「此非敢靳舊傳舍者 ,多不自安,向無人居十稔矣。」柳強曰:「吾文章可以驚鬼神,膽氣可以讋夷夏 ,縱有凶怪,因而屏之。」於是啟門掃除 ,處中坐 。閬潛思曰:「古人尚不敢欺暗室,何紿我之甚,豈有人不畏神乎?」乃謂柳曰:「今夕且歸,製少湯餌 ,凌晨用藉手為别,此室虛寂,請公卜宵可也。」柳喏之 。閬出,密謂驛吏曰:「柳公我之故人,常輕言自衒,今作戲怖渠 ,無致訝也。」閬薄暮方來,以黛染身 ,衣豹文犢鼻 ,吐牙被髮,執巨箠,由外垣上,正據廳脊,俯視堂前。是夜,月色晴霽 ,洞鑒毛髮,柳尚不寐,或斂衣循牆而行 。閬忽叱之,柳竦然舉目 ,初不甚懼,再呵之,似覺皇恐 ,遽云:「某假道赴任,暫息此館 ,非意干忤,幸乞恕之。」閬遂疏柳平生幽隱不法之事 ,揚聲曰:「陰府以汝積戾如此,俾吾持符追攝,便須行也。」柳乃茫然設拜曰:「事誠有之,其如官署未達,家事未了 ,盛年昭代,忽便舍焉 。倘垂恩庇之 ,誠有厚報。」言訖再拜,繼之以泣。閬徐曰:「汝識吾否?」柳曰:「塵下士不識聖者。」乃曰:「只吾便是潘閬也。」 柳知其所為,不勝慚沮 ,再三邀閬下屋。閬曰:「公性躁暴 ,不奈人戲 ,他日必辱我以惡言矣。」於是潛遁。柳亟歸舟解纜便去。聞者為之絕倒。河東剛毅人皆畏之 ,一旦為逍遙所怖,幾乎泣血。古人云:「雖能言之而不能行之。」此之謂也,況其下者乎。

都官員外郎中師言:至道初在京師,上元夜與朋立端門下,俟車駕以觀。俄頃,太宗乘步輦自南來,棘闈中宜僚都盧曼延之戲,溢目不可紀。其間一人負巨盎膏熖,其人迎立於駕前,乃揚言曰:「大家看臣藏火之戲。」聖君亦為屬目。負盎者遂褫去餘服,止披一綈袍,向火盎而掩之,拉綈袍在兩手團之如無物,移時擲於地,即舉而披之,襟袖間尙氣熖四□ ,仍灼其髩眉焉。逡巡豁開綈袍,火而披之盎,盎如故,而火猛烈之勢愈甚。太宗駭視久之,賜與加等。又說應舉時於天街見弄盞者,其盞百隻,置於左右手,更互擲之。常一半在空,遞相拽擊,聲皆中節。雖覩者如堵,但心目眩轉,莫測其所學焉。夫技藝駭衆,世自有之不經見者,以為妄談。而《列子》所說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,入水火,貫金石,千變萬化,不可窮極,則藏火之人近之。又宋簡子弄七劍,迭而躍之,五劍常在空,則擲盞者方彼何足異乎。

瀛州團練使李廷渥,蒞邊郡日,虞人獲子母猢猻為獻。子甚小,繫於馬院 ,其子跳躍出院,為鴟所搏。母號呼奮擲,晝夜不絶。一旦齧其繩而逸之 ,捕之莫得 。忽於庖中竊肉置瓦溝上 ,潛身屋隙間,伺鴟下,躩跳而擒之。遽抉雙目,次除兩翅,乃擕至廐舍,緩剖其腹,磔裂肠胃,陳之於前,哀號數聲以祭其子。然後寸寸斷之,肉皆析為縷焉 。廐吏驚報廷渥,覩而嘆息,遂令人送入山中。噫!天性之慈,由於人也 。教彼於質則愛,愛生於心 ,周旋而不失其正者,厥惟上智乎。横目蚩蚩 ,識有愚下 ,惑於遠而泥於近 ,捨其本而存其末。猜嫌於是起,慈愛以絕之 ,且藥脯之詐,黃臺之詩,見聞而終弗悟者 ,其心不如禽獸 ,悲夫。

給事中董儼,蓄妓妾二十餘人,飾珠翠、曳紈綺、食粱肉,自比於王公家。而身沒未浹旬,為壽陽豪民王氏納錢三百萬易之,以二犢車載歸。諸妓妾輩悉無戚容,欣然而去。見者無不嘆惋。夫生共其樂,死忘其哀,是董之恩,無一日可思,而別姓之室,喜於再聚矣。此豈女子之心耶,豈厥裔貪其直耶?

天禧中,有丐者莫知姓氏,往來闤闠間,毎至之處,亦不妄取。衣雖敝陋,形且充澤,祁寒暑雨,未嘗改易。人或呵叱,俛首便過。如此十餘年,率以為常 。市井徒有張生者,貨銀為業,設肆於界中。丐者旬歲間凌晨必至,生怜之,日以五錢贈焉,頗懷感激。忽一日,生見丐者袍带巾櫛,跨馬引僕而過,深以為訝 。丐者曰:「某有兄官於交廣,連綿數任,留〔某〕京師 ,以至貧窭,地遠絕信,乃丐於人。兄適方歸,相見甚歡,衣裝僕馬,皆兄與也。」生然之。又曰:「自十餘年感君之恩多矣,思欲報答,今得其時。兄於曹門斜街僦得一宅,暫邀過門,夙令具饌奉俟。」生辭以故。丐者曰:「已約數賓,不可拒矣。」遂留僕導生而来,丐者躍馬先行。生隨僕出曹門,入斜街,委曲深巷,生心疑惑,且曰:「此間豈有宅乎?」僕出門指曰:「更進百步,便到也。」及至門,但破簾蔽之。及入見,丐者卻著蔽衣如故,出邀生入一堂中,惟破席而已,糞穢堆積,生愈惡之。復謂僕曰:「召諸賓來。」又見數人,藍縷更甚,從堂後至,身皆瘡穢,環席而坐。生益不自安。又勅其僕擕一器,貯濁水斗餘,置之而去。旋又取一盤,中有蒸小兒,手足具備,炎氣蓬勃。丐者親加擘折,酌水舉肉勸生。生掩口愕懼,只欲逃竄。丐者嘆曰:「此而不食,信是命也。以感恩之厚,方有茲設,他人固不得預食,吾亦無奈。」生惶恐。丐者乃於懷中出藥一貼與生,曰:「酒肉不食,君命也。此藥百粒,聊以為報。」生急寘懷中,奔競而回,開視之,乃真金也。均約其直,與十數年日贈之數,恰相酬也。生方悟其神仙,悔恨無地,尋再詣其處,則迷而莫知。